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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施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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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面是秦人固有的勢力範圍,羌地楚軍南下後,擔心秦國報覆的羌人不是跟隨楚軍南下就是西去避禍,西境再度安寧。趙政忽略西面,目光緊緊盯著東南,畢竟東南才是秦軍將來的大患。次日天色剛亮,語帶不滿的王命便從鹹陽傳至壽郢,他直接駁回了王翦的緩攻請求,要他不惜一切代價拔下壽郢。訊文的最後更是囑咐王翦不可區分畛域,關東庶民也是大秦子民。

看完王命的王翦臉色極為難看,這名戰無不勝的秦將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秦人。秦人征服天下,結果卻要和被征服的賤民平起平坐,那群隸臣憑什麽和勝利的秦人平起平坐?!如果臣妾的地位和主人一模一樣,秦軍的勝利還有什麽意義?

王翦胸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激憤,腹心劉池看完訊文沒有激憤反而深深的擔憂。滅楚之戰大王已明令不再贏論,只驗首級——沙海之戰秦軍戰死二十多萬,加上之前鴻溝之戰、攻拔大梁之戰,傷亡人數超過五十萬,真要贏論秦軍將卒皆無功有罪。

不贏論沙海之戰斬首十六萬級,此前的大梁之戰斬首四萬多級,全軍總共斬首二十一萬級。以秦律,二十一萬級就是二十一萬頃田、二十一萬處宅,二十一萬名隸臣。關中已無田可賜,只能賜關東的田畝,而關東皆是百步小畝,這二十一萬頃(秦畝)相當於關東五十萬四千頃(小畝)。

戰國初年至今兩百餘年,兩百餘年人口滋生,關東已是人多地少,中原地區每戶最多百畝,普遍只有六、七十畝,庶民靠著精耕細作和種植冬麥才勉強維持生計。為了賞賜這些士卒,大約有七、八十個大縣的土地要被剝奪,三、四百萬人遷徙讓出正在耕種的田畝。

這在以前是可能的,看完訊文劉池忽然覺得不可能了。關東庶民都已經是我大秦的子民了,大秦還能強奪他們的田畝賞賜給有功的秦軍士卒嗎?

和一頃秦田相比,那日犒勞的魏宮酒肉可忽略不計,朝廷不會就此欺瞞士卒,不按秦律賞賜斬級應得的二十一萬頃田畝吧?朝廷如果違背秦律不賜田畝,那今後如何取信於士卒?恍惚間,劉池仿佛看到當年商君立在櫟陽城南的那根三丈之木倒下。

王翦激憤,劉池擔憂,兩人對視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。可很明顯的,雙方都從對方眸子中看到一種預兆:一統天下絕非秦人的福祉,反是秦人的劫難。

壽郢城西,王翦和劉池相顧無言,暗自嘆息;鹹陽以西,日夜兼程的夏無且、李剳等人正驅車匆匆趕往陳倉。

傳說一百多年前的扁鵲也曾實施過換心之術,然而那不過是傳說——先秦人口多時三千餘萬,編戶齊民之下,連庶民的族系都一清二楚,貴族的家譜更能追述到幾百年前乃至上千年以前。魯國從無魯公扈,趙國也從無趙齊嬰,換心之說乃無稽之談。而今神醫昃離的弟子荊突五日後要施剖胸去疾之術,秦宮的太醫們怎能不心動?

夏無且聞訊出鹹陽經杜郵奔向陳倉,太醫令李剳等人晚了一步,也乘車向陳倉飛馳。四日四夜的疾奔,這些人終於在第五日一早趕到了陳倉,這時施術並未開始。

四日時間,突已做好了所有準備。昨夜他又一次給熊荊輸血,以防開胸後血流不止,半途休克。這日清晨他很早便起床,做了楚式體操才開始用膳。對醫者而言,施術就是一場陣戰,必須要有足夠的體力才能完成整個施術。突早膳不但吃得多,還吃得精,按以前的經驗,整個施術費時四到六個時辰,這段時間他根本沒空用膳。

用於施術的宮室本來安靜,夏無且、李剳等人趕到後立刻嘈雜起來。突答應了克裏門尼德斯的請求:如果施術成功,他將接受亞歷山大學園的聘請,成為學園的紫袍學士,而條件當然是施術之時、施術之後白狄士卒必須保護病患的絕對安全。

施術尚未開始,白狄士兵已站在施術之室外禁止他人靠近。夏無且、李剳等人吃了一個閉門羹才找到正在用膳的突。夏無且搶先揖道:“夏無且見過足下,今日剖胸施術,我、我等能否旁觀?”

“太醫令李剳見過足下。剖胸之術唯耳聞,從未親見,若可見之,必不吝金玉。”李剳是官,是官總有幾分官腔。他說話間,仆臣已奉著金玉置於突的食案之上,還把案上的俎重重推開。

正在咀嚼的突馬上將俎移回,臉上已有不滿之色,但他不答話,繼續用刀在俎上切肉。夏無且見此又是一揖,道:“足下用膳為先,弊人靜候。”

夏無且就要退走,突吐出嘴裏還未嚼碎的肉塊道:“夏醫者若欲旁觀,請先更衣去毒。”

突的意思是答應旁觀了,夏無且聞言大喜。他正想李剳是不是會和自己一起更衣去毒時,突又道:“金臭之人更衣去毒亦是無用,弊人不敢受命。”

“你!此地可是大秦……”李剳見突不搭理自己已是不悅,再聽聞拒絕自己,不由生怒。

“大秦又如何?!弊人與疾者皆是白狄之傭,秦國欲持強欺客否?”突看著李剳有種莫名的憤恨。老師雖然是自刎,但秦人連傷卒都不放過,怎不讓他仇恨?

“哼!一荊蠻耳。為人隸臣猶不自哀,卻狐假虎威,為狄作倀。”李剳也怒了。楚國馬上就亡國,一小小醫者敢拒絕並羞辱於他,他定要此人好看。

夏無且退下更衣,李剳怒而揮袖退走,好在兩人的到訪並沒有影響突用完早膳。懟走了秦人,高興之餘突還多吃了兩個雞蛋。用膳結束,靜候完畢,晏時快結束的時候,突才更衣去毒,前往施術之室。早一步到達的醫仆正在整理施術器械和相關物品。

灌入足量豪麻汁的熊荊正在熟睡,突診斷他的脈搏,用聽診器聽診了整個胸腔,最後還看了看血壓,這才點頭,表示一切無誤。

尼阿卡斯、克裏門尼德斯、西奧夫拉斯特斯、魯陽炎、夏無且,這些更衣去毒過的人站在室內看著他的這些操作。魯陽炎對此沒有什麽感觸,西奧夫拉斯特斯因為之前見過這些診斷用具,也沒有什麽感觸。尼阿卡斯、克裏門尼德斯、夏無且幾人看著項鏈似的聽診器、漏壺一樣的血壓計很是好奇,這是誰也沒有見過的醫療器械。

診斷器具之外,醫仆清點的施術器械、用具也讓人不解。剖胸需要利刃這點大家都很清楚,但利刃之外,醫仆還準備了骨鋸、胸骨劈開刀、胸骨撐開器,最後一個匣子打開時,整個施術之室都是紅色的寶光。尼阿卡斯、克裏門尼德斯看出那是一盒精致的紅寶石。紅寶石那是西方的稱呼,在東方,這些寶石被稱為瑯邪,夏無且不明白突為何要為剖胸準備一匣子紅色瑯邪。

“稟醫者,祭禮已備。”一名醫仆奔入室內稟告,這是祭祀大司命的。

“請巫覡祭之。”突並不親祭大司命,他必須保持充足的體力。

“唯。”醫仆並不見怪,聞言又疾走了出去。

祭歌響起時,突看著五名醫仆,看著西奧夫拉斯特斯,看著精選出來的四名最強者的士卒,還看著安詳睡著的熊荊,深深吸了一口氣,道:“始。”隨後戴好帽子,拉好口罩,快步進入偌大的皮囊。

跟著他,西奧夫拉斯特斯和四名醫仆也進入了皮囊,醫仆就站在囊口,幫著撐開皮囊,好讓四名士卒將熊荊擡入。剩下一名醫仆站在皮囊的後方,他的任務是保持施術過程中風箱的伸縮,確保患者開胸後肺葉仍然可以呼吸。

不能進入皮囊的尼阿卡斯、克裏門尼德斯、夏無且、魯陽炎幾個只能站在皮囊之外,透過皮囊上剪裁出孔洞後用魚膠粘上的陸離鏡觀察囊內的情況。施術如果是在狄道進行一定找不到如此多的陸離鏡,陳倉靠近雍城,雍城王宮有產自楚國的大陸離鏡。安裝這些陸離鏡並非是為了便於他人觀察,安裝的目的是為了采光,施術選在正午前後進行,也是為了采光。

為了采光,施術之室的瓦當全部除去,並準備了烏幕,防止突然下雪。室內也準備了膏燭和燎火,一旦光線不足,室內的醫仆便會命人點燃膏燭和燎火。

剛才沒有間隔,夏無且沒覺得什麽,一旦隔了一層皮囊,只能通過皮囊上粘著的陸離鏡窺視裏面的人和物,夏無且突然產生出一陣不真實感。他從未見過有人以這樣的方式施術,也從未想過可以這樣施術。

然而通過皮囊上的陸離鏡,他親眼看到了疾者被平放在榻上,胸膛墊的高高,親眼看到突剪開了衣裳,鋒利的小刀在疾者胸膛上輕刮,鮮紅的血立即湧了上來。

“廣開兮天門,紛吾乘兮玄雲。

令飄風兮先驅,使涷雨兮灑塵。

君回翔兮以下,逾空桑兮從女

……”

室外巫覡的祭歌悅耳動聽,仿佛大司命已從神界降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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